第3章

 

我笑中帶淚，衝她揮了揮手。

我給她留了一封簡短的信。

 

【媽，老周是個好人，你跟著他我很放心。

 

我是爸爸的女兒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，他給我取的名字很好，寧為玉碎，不為瓦全，我也想過苟活，可我好像做不到。

 

他犧牲的時候，你沒有流太多淚，是因為你知道他做的是對的事，無悔的事。

 

我現在做的事，也同樣如此，像你期待的那樣，從今以後，我會有目標有理想地活著。

 

到了滬城，你要好好的，盡快學會那邊流行的舞，要是不能豔壓群芳，芭蕾也不是不能嘗試。

 

也不必擔心我，因為，我們的來處就是我向往的歸處。】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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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

 

他們到了滬城，我找人打聽了一下，過得很好。

 

我放下心，沒有了牽掛，便正式投身了革命事業。

 

我的長處不多，但我最大的優點就是耐心好學，讀書時是這樣，工作時是這樣，現在也是。

 

從磕磕絆絆的菜鳥到能鎮定地執行任務，我成長得很快。

 

我和我媽他們也聯系過好幾次，可隨著任務的深入，危險如影隨形，我怕被敵人察覺，便漸漸減少了和那邊的聯系。

 

人是會漸漸麻木和遺忘的，有的時候，我都快忘了以前的日子，覺得自己就是生長在這個時代的一員。

 

直到三年後，我因為任務調動，終於去到了滬城。

 

我想起我媽他們在滬城的地址，實在是忍不住心裡的思念，喬裝打扮一番後去了。

 

可我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，我媽、老周、周文君，還有三個姨太太，都沒有，他們都不在。

 

面前的房子，悽涼破敗，荒草叢生，顯然早就沒有了主人。

 

他們人呢？他們去哪兒了？

 

我開始慌了，找遍了整個滬城，都沒有見到我媽他們的身影。

 

最後，我實在沒有辦法，往寧家的祖宅趕，說不定我媽他們覺得滬城也亂了，回祖宅避禍了呢？

 

懷著最後一絲希望，我回到了祖宅。

 

那裡隻有祖母一個人冷冷清清地住在那裡。

 

可同樣，沒有我媽的身影。

 

我心裡愈發不安，問祖母：「祖母，我媽呢？這幾年，您見到我媽了嗎？」

 

祖母病了，很重。

 

可她見到我很高興，眼睛锃亮，就像是終於等到了我回來一樣。

 

祖母咳嗽著道：「你媽她……她隻回來過一次。」

 

「她回來做什麼？說了些什麼？」我忙問。

 

「什麼也沒做。」祖母強扯出一抹笑，「她給我留了……很多錢，還留了一句話。」

 

「什麼話？」我連忙追問。

 

「她說，如果有一天，你沒有了她的消息，不……不要找她。」

 

不要找她？

 

這是什麼意思？

 

我一陣暈眩，所以，我媽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，她也早就知道我會失去她的消息！

 

為什麼？

 

到底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！

 

我腦中一片空白，卻什麼也做不了。

 

祖母時日無多了，我留在祖宅，陪她過完了最後一段日子。

 

臨終前，她拉著我的手，指著床底的一個小箱子，顫抖著道：「這裡面……是你媽留下來的錢，我沒怎麼動，都……都留給你。

 

「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，你……看著拿走吧。」

 

「還有。」她抓緊我的手，用了最後的力氣，「如果，如果日後你有了你媽的消息，記得……記得告訴我。」

 

我連連點頭，一一答應。

 

祖母眼裡含淚，去了。

 

料理完她的後事之後，我打開了那個箱子，金燦燦的顏色晃了我的眼。

 

裡面竟然全部都是大黃魚！

 

這麼多錢，我心驚起來，我媽怎麼像是在……交代後事？

 

我搖搖頭，不願深想下去。

 

收拾祖宅的時候，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東西。

 

是一封紅色帶喜字的婚書。

 

我不由得笑起來，想起當年和我媽第一天來到這裡時的場景，她那崩潰的表情，我到現在都還記得。

 

我翻開婚書，看下去，視線卻停住了，臉上的笑也凝固了。

 

兩姓聯姻，一堂締約，今周長豐、寧淑良緣永結……

 

周長豐和寧淑，這兩個名字是用朱筆寫的，其中寧淑那個名字的字跡，我再熟悉不過。

 

那竟然是我媽的字跡！

 

我渾身顫抖，婚書從手中飄落。

 

怎麼會？這怎麼會是我媽的字跡？

 

那時，是我來這裡的第一天，我滿心惶然，腦子是一團亂麻，竟然根本沒發現這一點。

 

我眼神再度茫然。

 

我媽，她當時，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婚書嗎？

 

11

 

祖母不在了，我媽的消息也沒有，我好像真的一個人飄零在這世上了。

 

我又回到了滬城，站在燈光閃爍的歌舞廳前，我怔住了，懷著渺小的期望，我抬腳走了進去。

 

我媽那麼愛跳舞的人，說不定現在就在哪個歌舞廳裡呢？

 

歌舞廳裡，我放眼過去，全是觥籌交錯的人群，可我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，熱熱鬧鬧地呼朋引伴。

 

我又掉下淚來，我媽那麼愛玩的人，怎麼會讓我找不到她呢？

 

「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，有請今晚獻唱的白玫瑰小姐！」

 

聽見這聲音，我回過神。

 

即使外面洪水滔天，也不影響這裡歌舞升平。

 

我轉過身，正要走，一句歌聲留住了我。

 

「暮雨入畫將離愁，繪入……」

 

美妙醉人的聲音，熟悉得我頭皮發麻。

 

我猛地轉過身。

 

那站在臺上獻唱的白玫瑰，不是老周的二姨太是誰？

 

難怪我找不到她，她竟然用白玫瑰的名字做回了老本行。

 

她唱完歌後，我找到了她。

 

二姨太看著我，一時有些不敢認。

 

「小……小玉？」

 

「是我。」

 

二姨太瞬間紅了眼眶，又哭又笑：「小玉，真的是你，你這幾年都去哪兒了？」

 

「你先告訴我，我媽呢？」我顧不得回答她的問題，「我媽去哪兒了？還有老周，你怎麼會在這裡？」

 

「大太太她……」二姨太欲言又止。

 

我哀求道：「求求你告訴我。」

 

她面露不忍：「大太太和老爺……都沒了。」

 

一瞬間，我渾身的血液都涼了。

 

「沒了，沒了是什麼意思？」我顫著聲音問。

 

「一年多前的一天，老爺和大太太突然讓我們和少爺收拾東西，趕緊離開滬城，我們都嚇壞了，不肯走，尤其是少爺。

 

「最後，老爺直接把少爺打暈了，連夜送我們離開。

 

「再後來，他們都沒了消息。」二姨太抽泣道，「我和老四老五估摸著，應該是沒了。

 

「她們兩人尋了新的生計，我又做回了歌女，少爺也離開了，不知道去了哪兒。」

 

二姨太慘然一笑，這兩年她是怎麼過的，沒人知道。

 

我聽得搖搖欲墜，眼淚流了滿臉，隻能咬著舌尖不讓自己倒下。

 

不，我不相信，我媽一定還活著！

 

我一定要找到她！

 

12

 

我給二姨太留下了一筆錢，足夠她好好生活。

 

然後，我走遍了大江南北，最後，我終於找到了周文君。

 

他變了很多，臉色堅毅，目光堅定，已經完全蛻變成了另一個人。

 

周文君坐在我對面，笑著。

 

笑著笑著，他就哭了。

 

「小玉，我很高興，真的很高興，你還活著。」

 

我同樣鼻子一酸。

 

還沒等我問，他就繼續道：「我知道你想問什麼，我爸和寧姨，都不在了。」

 

我身形一晃，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。

 

「小玉，你冷靜一點兒，我知道這很難接受，但是……」

 

我SS地盯著他，試圖找出一點他欺騙我的痕跡。

 

可是沒有，他的瞳孔裡隻有痛苦和不忍。

 

我用了全身力氣，才讓自己稍微冷靜一點。

 

「你告訴我，到底，發生了什麼？」我咽下喉頭湧上來腥甜的血，一字一頓地問道。

 

周文君猶豫了一下，突然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：「小玉，你記得你們寧家繡坊的布匹樣式嗎？」

 

「什麼？」我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
 

周文君抿了抿唇，手指蘸了點茶水，在桌上畫了幾個符號。

 

我瞳孔一縮，差點控制不住驚叫出聲。

 

他畫的那幾個符號，是一種隱秘的密碼。

 

而這種符號，是我爸曾經玩笑著教給我和我媽的，在這個世界上，隻有我們兩人知道含義。

 

周文君為什麼會畫這些符號？

 

結合他說的話，我突然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猜測。

 

我呼吸加重，不敢置信地看著他。

 

周文君點點頭：「對，就是你想的那樣。」

 

寧家繡坊出來的布匹上為什麼會有這些符號？那是因為我媽，是她在通過這種方式，向外界傳遞消息。

 

難怪，我媽會突然那麼用心地接手寧家的生意，難怪，她會提前跟祖母交代後事，難怪，她讓我不要找她。

 

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這些事的？她為什麼要做這些事！

 

跳舞不好嗎？活得開心不好嗎？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事？

 

原來，我自以為聰明，自以為做了很多事，卻遠遠不及我媽的萬分之一，她付出了多少，沒人知道。

 

「我爸和寧姨做的這些事，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。」周文君低著頭道，「他們被抓之後，在牢裡整整堅持了十五天，什麼都沒說，最後……

 

「對不起，小玉，我沒能救得了他們，對不起，真的對不起。」他的聲音帶著哭腔。

 

我眼神怔怔，泣不成聲。

 

十五天，她是怎麼受得住的？

 

她明明那麼怕疼的。

 

13

 

周文君給了我一封信，是我媽留下的。

 

他笑著道：「寧姨讓我走的那天，給了我這封信，讓我隻要活著，就一定要把信交給你。

 

「她還叮囑我不許看，說我看了也看不懂。」

 

我打開信，裡面是用另一種密碼寫的，的確隻有我看得懂。

 

我媽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。

 

【小玉，是我，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看到這封信，估計等你看到的時候，我應該也不在了，你可不許哭啊！

 

對不起啊，我好像一直不是一個好媽媽，我也知道，你一直怨我，怨我在你爸走的時候，都沒哭兩聲。

 

我是不敢哭，我不想在你面前太傷心，你爸是個英雄，為了人民犧牲，他做得很對。

 

你從小就很乖，膽子也不大，一直循規蹈矩。你爸的S對你打擊太大了，我怕你過得不開心，就一直想拉著你瘋玩兒，想讓你活得更快活些，可好像總是適得其反。

 

你不知道，來這邊的第一天，我嚇壞了，唯物主義的我直接被嚇傻了，然後接著就是周長豐那王八蛋上門提親，想讓他兒子娶你，他想得美！

 

反正是想娶寧家的人，那誰嫁不是一樣？於是我在婚書上寫了我的名字，要不是那王八蛋攔著我，我差點把你祖母名字寫上去了。

 

我接受不了小腳，讓醫生幫我正骨，也不是為了跳舞，我隻是想讓你知道，不管在什麼時候，都要堅持自我。

 

你的確堅持了，我看著你天天上街去喊，才恍然發現，其實你跟你爸很像，一樣那麼倔，那麼有奉獻精神。

 

不過我也沒好到哪兒去，我們一家都是傻蛋！

 

周長豐那老小子天天支持這個打仗，支持那個打仗，他摳摳搜搜的, 全是我出錢，不過還好，他支持的都是打外敵的, 這個錢該出，出得不虧。

 

我還天天出去跳舞, 籠絡那麼多貴太太，為他明裡暗裡打探消息, 累得要S。

 

可先S的竟然是老三, 她就那麼不明不白地沒了。

 

我想了好久，覺得還是得再做點兒什麼才行。

 

我和周長豐商量了，用繡坊的布匹傳遞消息, 那密碼都是你爸教我們的, 我運用得簡直是爐火純青, 估計你爸也沒想到，他的餘暉還能照耀在一百年前。

 

你沒跟著我們一起去滬城，我又氣又擔心, 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, 至少我們要是有一天出了事，也不會牽連到你。

 

隻是我的女兒, 這輩子，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你一面？

 

要是不能的話, 估計就是我先你一步加入組織了, 哈哈哈！

 

你可別急啊, 畢竟，你媽我可當了快三十年的思政老師，這頭一批名額, 自然要搶了！

 

行了, 說得差不多了, 最後，希望有目標有理想的寧玉同志, 平平安安，無病無災。】

 

14

 

我看完信, 又哭又笑。

 

連最後一封信，她都要用這種輕松的口氣來寫, 就是不想我太傷心。

 

周文君安慰我道：「小玉，寧姨希望你能好好活著。」

 

我擦了擦眼淚, 努力露出笑容。

 

「我知道。」

 

他嘆了口氣，揉了揉我的腦袋，像以前一樣。

 

可已經不是以前了, 我們現在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。

 

分別的時候，我看著他，想問些什麼。

 

「你現在……」

 

我欲言又止。

 

周文君像是知道我要問什麼，他燦爛一笑。

 

「小玉，德先生和賽先生這兩位，我已經認識了。」

 

我一怔，然後也笑了。

 

因為我們都知道，彼此都已經走到了正確的道路上去。

 

理想的種子萌芽了，我和周文君不管走向何處，都是在澆灌它成長。

 

我推開門走出去, 天光大亮，天光，也終將大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