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周文君走的時候,眼裡含淚。


「小玉,他們都不理解我,不懂我的抱負和追求,你能懂我嗎?」


 


我知道他在期待我的鼓勵和支持。


 


我心一軟,雖然我們不是親兄妹,但他的確把我當妹妹看待,每日出去,有什麼好的吃食和新鮮玩意兒,都不會忘了我。


 


我猶豫再三,上前,輕輕抱了一下這個天真熱血的傻白甜。


 


「哥。」


 


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。


 


「抱負和追求從來不是嘴上說說的,你需要真正走出去,真正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,而不是從報紙上看,從別人嘴裡聽說。


 


「看了之後,或許你才會明白到底該怎麼做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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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文君一臉懵懂,卻還是點了點頭。


 


「我記住了。」


 


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,也在問自己,我看到了什麼呢。


 


6


 


周文君走後,整個周公館都平靜了不少。


 


老周照常忙忙碌碌,從他難看的表情都能看出來,時局一天比一天亂了。


 


我媽卻好像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般,歌照唱、舞照跳、牌照打。


 


她的隊伍也逐漸發展壯大,不再局限於幾位姨太太,而是整個南城,家裡稍微有頭有臉一點兒的貴太太,她都能玩兒到一起去。


 


整天風風火火的,看著比老周還忙。


 


我在女校,也有了幾個熟識的朋友。


 


「小玉,下午在西山,有人發表演講,你要去嗎?」同學阿妍悄悄問我。


 


我頓了頓,笑了一下:「算了,我還是不去了吧。」


 


「那行吧。」


 


「你注意安全。」我叮囑了一句。


 


「知道。」


 


和周文君一樣,阿妍也是進步青年,懷揣著救國救民的理想,隻是……


 


我皺緊眉頭,單靠吶喊和演講,怎麼可能喚得醒那些麻木的人?怎麼可能拯救這黑暗的時代?


 


雖然這樣想,但我還是被一股力量驅使,去了西山。


 


隔得遠遠的,我看著阿妍和一大幫人站在一起,年輕的男女,眼睛裡亮得像是有一團火在燒,他們握緊拳頭高喊:


 


「我們要堅持嚴先生說的,開民智,鼓民力,新民德!」


 


「對,我們還要爭國權、懲國賊!」


 


「苟利國家生S以,豈因禍福避趨之!」


 


「拒絕籤署任何喪權辱國條約!」


 


……


 


我看著那群年輕人,臉漲得通紅,聲音也越來越響亮,震響了整片山林,全然忘了他們這是秘密集會。


 


強烈的情緒衝擊著我,我也有些被感染,胸腔裡湧上一股莫名的衝動,卻被我硬生生地壓了下去。


 


我轉身離開,回到家。


 


我媽臉色難看地坐在沙發上,旁邊幾人正在小聲抽泣,眼睛紅著,顯然哭了好一陣了。


 


老周在一旁不停踱步,臉色鐵青。


 


我心裡一突,發現少了三姨太。


 


「媽,三姨呢?」我慌張問。


 


我媽沉著臉沒說話。


 


「他媽的,王林那個王八蛋,敢搶我的女人!簡直活得不耐煩了!」老周一拍桌子,怒吼,「不就是仗著自己攀上了外國人嗎?就敢騎在我頭上拉屎。」


 


我這才知道,南城最近來了一群外國人,囂張至極,和老周向來不對付的王林攀上了關系,到處打壓老周。


 


今天王林搶了三姨太,也是在向老周示威。


 


在那些外國人面前,有權有勢的周公館對上他們,也算不了什麼。


 


想起向來溫溫柔柔,會給我做好吃糕點的三姨太,我心裡揪起,忍不住落下淚來。她會遭遇什麼樣的對待?誰都能想到。


 


想到這些,我不由埋怨地看著我媽。


 


「你就不能消停一點兒嗎?非要出去跳什麼舞,現在好了,出事兒了!」


 


她到底明不明白,這是最混亂的年代!


 


在這種時候,她就不能安生一點兒嗎?


 


我媽一愣,看著我,表情有些受傷,張了張嘴,卻什麼都沒說。


 


我又開始後悔,這混亂的世道,跟她又有什麼關系呢?我怎麼能怪她?


 


7


 


可我媽竟然真的消停了,她不再出去唱歌跳舞,而是關心起了自家的生意。


 


寧家是做布匹織染生意的,銷往大江南北,名聲很響。


 


見她對生意上心,祖母也樂得不行,從工廠到鋪子、從制造到銷售,每一個環節都開始用心教她。


 


我每日下學回來,看見的就是她在笨拙地撥弄算盤。


 


我忍不住吐槽:「你就不能打個草稿,葉子牌你都算不明白,這你能算得明白?」


 


她身體一僵,沒理我,繼續扒拉算盤。


 


我的話她向來是不聽的,我也懶得再說。


 


三姨太一直沒有回來,周公館也沒了之前那種快活的氣氛,變得壓抑。


 


隨著那些外國人的到來,南城越來越亂,民眾也怨聲載道,學生們的情緒更是激憤難平。


 


很快,女校停課了,學生們天天上街遊行。


 


阿妍自然也是其中一員。


 


我不止一次看見她,她和周文君一樣,一直是衝在最前面的,聲音也是最響亮的。


 


不過,她的標語,字跡娟秀有力,可比周文君的好多了。


 


我有些欽佩,又有些羨慕。


 


我欽佩和羨慕的,都是他們的勇氣和決心。


 


因為我躲在周公館裡,躲開了外面的風雨陰晦。


 


直到那天,阿妍的父母找上門來,兩人都是一臉疲憊。


 


「寧小姐,你和阿妍是同學,請問你這兩日有見過她嗎?」


 


「我們問了好多人了,他們都不知道阿妍的消息,你要是有的話,一定要告訴我們。」


 


看著他們哀求的臉,我連連答應。


 


他們走之後,我想到上次被抓的周文君,心裡狂跳,開始不安起來。


 


我開始四處打聽阿妍的消息,甚至還求了老周。


 


老周回來之後,隻是搖頭,我的心墜入谷底。


 


第二日,我再次準備出門尋找,阿妍的父母又上門了。


 


相比前兩日,他們似乎蒼老了幾十歲,佝偻著,一臉悽楚。


 


「寧小姐,不用找阿妍了,她……回家了。」阿妍父親顫顫巍巍道。


 


阿妍母親捂著臉,號啕大哭。


 


我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好幾步,看著他們手臂上那刺眼的白布。


 


阿妍沒了?


 


不,不可能!


 


我瘋了一樣地跑出門,我要去看看,阿妍肯定還在街上呢,她聲音那麼響亮,我一定能找到她的!


 


我跑遍了南城的大街小巷,卻再也沒看見阿妍的身影,也沒聽到她的聲音。


 


最後,我疲憊地坐在南城江邊。


 


翻滾的江水拍打著岸,也拍打著我的心。


 


憤怒、驚惶、恨意,充斥著我的心。


 


江邊,有人在打撈漂來的浮屍,然後,用一塊麻布裹著,隨意丟在板車上。


 


他們見怪不怪,動作熟練。


 


因為這裡每天都在S人,每日都有無名的屍體被江水衝上來,日復一日,任誰都看麻木了。


 


我卻SS地盯著其中一具屍體,她剛被打撈上來,渾身被江水泡得發脹,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。


 


可她的手上,系著一根紅繩。


 


那根紅繩,我認得!


 


那是我去求來的,周公館的人都有。


 


那具屍體,是三姨太!


 


我眼前漆黑,那口驚懼憤怒的血終於吐了出來!


 


8


 


又一次,西山集會。


 


人依然多,口號依然響亮。


 


我站在其中,扯著嗓子一起呼喊,身邊有熟識的看著我,一臉驚詫,我卻渾然未覺,隻一聲高過一聲。


 


先輩曾說:「自古變法無有不犧牲者,今變法流血犧牲,自我輩始。」


 


時至今日,我才終於明白,「自我輩始」這四個字的含義。


 


阿妍就是這千千萬萬我輩中的一人,她走了,千千萬萬中的我,終於成了她。


 


我曾經對周文君說,要出去看看,看這個時代和社會的真相。


 


我也問自己,看到了什麼。


 


我看到了那些食不果腹、衣不蔽體的流民,看到了陋巷裡那些麻木褴褸的人,看到了歌舞霓虹下的脂粉媚笑,看到了那些高高在上的醜惡嘴臉。


 


這些,都是我看到的。


 


我必須做點什麼,才能平息這滿心的憤怒。


 


啞巴遭遇不公,也會發出沉默的尖叫,更何況我耳聰目明,看得清楚這一切,所以,即使再害怕猶豫,我也不該再退後了。


 


我從後世來,比任何人都清楚黎明終將到來,也更應該有信心投身於這些事業,有一分熱,發一分光,隻管擺脫冷氣,隻管向上走。


 


我開始早出晚歸,我開始寫標語,我開始上街遊行,我也站在了最前面,喊得最響亮。


 


「打倒一切黑暗勢力!」


 


「拒絕外敵幹政!拒絕辱國條約!」


 


……


 


我甚至開始鍛煉身體,以求跑的時候能快一點。


 


我的反常自然被我媽看在眼裡,本來為了家裡生意忙得腳不沾地的她也開始盯著我了。


 


又一日出門的時候,她攔住我。


 


「寧玉,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?」她的表情是我沒見過的嚴肅。


 


我笑笑:「我當然知道。


 


「媽,你不是一直想我能活得有目標有追求嗎?我現在有了,你不高興嗎?」


 


以前我為了那點微薄工資當牛做馬的時候,她總嫌棄,說我是在渾渾噩噩地出賣靈魂。


 


我媽深吸了一口氣,壓著情緒:「我是希望你有目標有追求,但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、無病無災!」


 


「我不會有事的。」我抬腳就要出門。


 


「你是不是忘了你爸是怎麼S的!」背後,我媽怒吼一聲,聲音悽厲。


 


我停住腳步。


 


「我沒忘,可能是你忘了。」


 


我爸,是為了保護人民群眾而S的。


 


他是警察。


 


我是警察的女兒,也該繼承他的事業,即使人微言輕,也要全力以赴。


 


光明璀璨的明日,是今人慷慨赴S以換取的。


 


無論是一百年後,還是今時今日,都是如此。


 


9


 


天氣愈發寒冷,在南城徹底亂起來之前,周文君回來了。


 


他黑了瘦了,眼神也更堅毅了,看著倒是有兩分軍人的模樣。


 


我被我媽關在家裡,哪兒都不許去。


 


周文君驚奇地看著我寫的標語,連連贊嘆。


 


「不錯不錯,比你哥我以前寫得好。」


 


我沒理他,眼神一直在報紙上。


 


老周看著周文君,有些欣慰:「挺好,現在看著倒有兩分樣子了。」


 


周文君嘿嘿一笑,抬頭挺胸:「爸,我現在找到新的目標了,我準備加入陳將軍的麾下。」


 


老周沉默了。


 


然後,他氣得跳了起來,一巴掌對著周文君拍過去。


 


「你這個臭小子,你是不是故意的?你明知道你爹我支持的陣營,和那狗屁陳將軍不對付,你還要去,你簡直是找打!」


 


「不是啊爸。」周文君抱頭鼠竄,「陳將軍見識卓遠,他願意接納新思想,投資實業,這很好啊。」


 


「好個屁!反正你就是和老子對著幹!」


 


老周才不聽這些,追得周文君滿屋子亂竄,鬧得我煩躁不已,報紙都看不安生。


 


「閉嘴!」我忍無可忍,「都給我安靜!」


 


兩人都被嚇了一跳。


 


我媽皺眉,抬眼看我。


 


我拿著報紙,眼神發直,看著老周和周文君問:


 


「你知道德先生嗎?


 


「你知道賽先生嗎?」


 


兩人齊刷刷搖頭。


 


周文君虛心求問:「是哪位私塾的老師?」


 


我閉眼又睜開,深吸一口氣,指著報紙,鄭重開口:


 


「什麼陳將軍、李將軍,在德先生和賽先生面前,都是牛鬼蛇神!」


 


他們爭來爭去,可隻有這條路才是正確的道路。


 


種子已經萌芽,就看他們能不能抓住機會了。


 


「啥?啥玩意兒?」周文君呆呆地問。


 


「德先生和賽先生,民主和科學。」我媽突然開口。


 


我對上她復雜的眼神。


 


作為曾經的思政老師,她比誰都清楚這些,也比我懂得多,那些思想、文化和制度,她甚至能夠倒背如流。


 


老周父子倆接過報紙,細細看了下去。


 


可還沒等他們弄明白這倆先生,南城就徹底亂起來了,周公館樹敵不少,是最先被波及的。


 


老周想了一晚上,最後決定帶著全家北上,去滬城。


 


「那邊雖然也不太平,但到底比南城好得多,各國勢力混雜,他們自己還要鬥呢,顧不上我們這些。」


 


大家都沒意見,連周文君都沒再跟他嗆聲。


 


老周託人買了船票,很快就走,我媽連夜把祖母送回了祖宅,那邊偏遠人少,還是安全的,他們年紀大了,經不起奔波。


 


我提著皮箱,跟著上船,到了船艙裡,大家疲憊地歇下。


 


開船之前,我借口上廁所,悄悄下了船。


 


汽笛悠揚,船開了。


 


我站在岸邊看著,眼淚砸下來。


 


然後看見了從船艙裡跑出來的我媽,表情驚惶,目眦欲裂,恨不得跳下江遊過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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