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我心中暢快極了,咬破舌尖,強讓自己回過神。


 


「父親,您夫人賣我的那日,您正陪兒子讀書,讀到左傳,犯五不韪而以伐人,其喪師也,不亦宜乎?」


 


我身上出了許多虛汗,綿密地將裡衣沾在身上,風一打冷極了,我笑一笑,使勁兒抻著脖子湊近他:「父親記得麼?」


 


宋安面色大變,怎麼也想不到,自己要點的花魁娘子,竟是自己的親閨女。


 


他慌張地對著趙寅行禮:「世子,這妖婦胡言亂語,定是有心人派來的。」


 


可不是,我鑼鼓都敲了,還提前找好了看熱鬧的,怎麼不算有心呢。


 


趙寅眯著眼睛:「宋大人處置吧。」


 


「宋大人處置不了。」我從齒縫裡再吐出幾個字,他聽了,咂舌笑一聲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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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沒好氣地看了一目宋安:「宋大人先回吧。」


 


我渾身是汗地被拖到他家的正廳上,他家地上鋪的料子像極了小時候宋府地上的料子。


 


那一天我被一個手勁兒很大的婆子摁著給宋夫人磕頭,磕得一腦門都是大包,然後她拽著我的領子叫我看我娘受刑。


 


她讓我看著,她說這就是賤人的下場,讓我長大了學著點。


 


我將頭垂在地上,嘴角牽起一絲笑來。


 


趙寅坐在高坐上,不屑地看著我:「我以為不怕S呢。」


 


沒有男人碰我,我的手腳慢慢恢復知覺,我抬手捋了捋貼在額上的頭發。


 


「我一介草民,怎麼不怕S,世子殿下,我怕極了。」


 


「怕便說罷,我府裡的手段,你一介女子,怕是受不得。」


 


十五


 


我在大門口時,在他耳邊說,趙簡通敵,我有證據。


 


「等等吧,世子此時怕正在查民女的生平,您看到了,我說話您才會覺得有幾分可信。」


 


奪春樓的行當,越紅見過的達官顯貴便越多,而那些人喝起酒來,嘴上是停不住的。一來二去,將諸多話裡的骨頭挑出來,便能拼出一副骨架來。


 


淮陰河魏家,是百年家族,興衰隻靠鹽鐵兩門生意。戰時暴利,太平日子便是待宰的肥羊。而德中王一家,便是魏家的同盟,國泰民安,哪能叫上頭分出哪個兒子得力,哪個能立得太子。


 


所以這一伙人,便打起了邊境的主意。


 


奪權爭利。


 


趙寅看我,眼中十分玩味:「你說你小時候住回領巷?」


 


「民女如風中柳絮一般,住哪兒隻是貴人們一句話的事兒。」


 


「那這次是誰的話?」


 


我板板正正地跪正,抬眼去看那高位之人:「德中王世子,趙簡。民女不共戴天的仇人。」


 


說完這句,來了一位中年人,慢條斯理地接過小廝手中的花箋。


 


我知道,上頭便是我那不堪回首的一輩子了。


 


趙寅三行兩目地看完,嗯了一聲:「果真是你。」


 


小時候,我和娘住在回領巷,宋安很少來,我娘每日琢磨著要生個兒子來讓我爹接她入府做妾,今日到街上買花兒,明日去做衣裳。於是便經常將我託付在對門,這家也是孤兒寡母,有一位十分俊俏的哥哥。我整日如跟屁蟲一般在他身後跑,他很是煩我,一見到我就板著臉教訓我一些大道理。


 


什麼之乎者也,這個雲那個雲的。後來他教我讀書認字,讓我填一首《西江月》給他。


 


他看了笑說我看著不聰明,倒很有幾分才氣。我捧著那張紙傻樂一天,晚上的時候便被宋夫人抓走了。


 


那闕《西江月》,正是淮陰河上傳唱那首。


 


果然是我?


 


世子殿下,真的不知麼?


 


我心裡冷哼一聲:「不是我,您箋中的人叫柳兒,是一個J女。」


 


我怕他不懂又加一句:「說是賣藝不賣身,實則也賣。」


 


趙寅將那張紙扯碎了,悶悶看我半晌。


 


「那首《西江月》,真真是好詞,可惜了。」


 


他嘴裡說著可惜,眼裡冷靜自持:「趙簡總不會派你來S本世子,說吧,求什麼。舊交情一場,留你性命。」


 


「當日民女在奪春樓受辱,被一位江湖女子所救,大恩大德尚未報還。她便S在了趙簡手下,臨城外的驛站裡。」我一邊說一邊哭出來,哭得克制又隱忍,「叫一把大火都燒了,民女連屍骨都辨認不得。」


 


淚珠子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,我哽咽難忍:「您是貴人,而我這輩子都是草芥,不用留民女這條命,隻要S了趙簡,民女做鬼都感激您大恩大德。」


 


我激動地在地上磕了頭,磕得頭暈眼花:「民女在奪春樓待了許多年,那些人喝起酒來嘴上便沒有把門兒的,趙簡聯合魏族定盟,要向西北通敵,屆時邊境大亂,雙方都可從中獲利。」


 


我從袖兜中掏了方帕子出來,上頭一針一線繡的都是名錄:「這些是牽連之人,您一查便知。」


 


趙寅並沒有看那張紙,他捏了案上那件成色上好的盞子:「你怎麼知道她S在趙簡手下?」


 


我並不慌張,從懷裡掏出姐姐的那塊玉牌來:「這塊牌子我見過,是德中府中的S手。」


 


我又把牌子遞上去,趙寅還是沒看。


 


「你又怎麼知道,找我來能S趙簡?」


 


「因為他要S你!」我仿佛被問急了,瘋瘋癲癲地站起來撲到他身上去,左右反應過來,趕緊把我拉開,「我不能讓他S了你,這輩子我和世子沒有緣分,可是……」我啜泣兩聲,在他小廝的手裡癱軟下去:「洛哥哥……」


 


洛,是他小時候的姓氏。


 


「姐姐和你,是我這輩子最牽掛的人,趙簡必須S!」


 


趙寅眼中不是沒有動容,隻不過轉瞬便去了。他翻手彈了彈被我沾染的衣袍:「小雨,你知道哪裡不對勁嗎?」


 


他看著我,居高臨下,滿是上位者的高傲和優越:


 


「太周全了,周全得能到我門下做間者了。」


 


我面色不變,抬眼和他對峙:「所以是我一個青樓J女不配有腦子麼?我舍命報仇,非要顛三倒四,哭倒在地上求你才是常理嗎?」


 


我咬著牙,掙脫擒住我胳膊的人:「放開我!」


 


從小到大,我從未曾像今天一般,挺直腰杆:「是,我是妓子,軟榻琵琶葡萄酒,聲樂歡情兩不聞。可我也是個人!你不能憑我的周全,我的智計便說我不對!」


 


我紅著眼眶,衝他大喊:「這不公!不公!」


 


這是我這一輩子喊得最荒謬的一句話,公平。


 


這兩個字,李意沒見過,我也沒見過。但是喊完之後,我整個人都快意極了。


 


我軟下身子,崩潰一般,噗通坐在地上:「洛哥哥,這不公平。憑什麼我的姐姐被他害了,他還能活著,他還能好好活著。


 


「我好恨,我好恨!」


 


趙寅終於站起身來,他緩緩走向我,居高向我伸出手來:


 


「小雨,起來。」


 


小時候我走路不穩,又經常跟著他後面跑,故而時常摔倒。那時候他便如此,冷冰冰地對我伸出一隻手,讓我起來。


 


真像話本子裡的事兒呢,我心下苦笑,也低低道一聲「可惜」。


 


我藏了一根軟針在我袖口的牡丹花裡,此刻已被抽出來夾在指縫。


 


我抬起腕子,搭上他朝我遞來的手。


 


可惜。


 


十六


 


我被關在了他家府中的水牢,趙寅倒下的瞬間,便有人過來廢掉我的雙手和下巴。


 


趙寅倒地的時候,眼中都是痛恨和後悔,估計是後悔竟對我有一瞬仁慈。


 


我並沒有說是誰派我來的,卻也心照不宣了。


 


那日我認親的事兒已傳出去,外頭茶樓書局都有了我的故事,講的是宋安為了功名怎麼將我賣掉,又怎麼投靠德中王哄我去給趙寅下毒。


 


才一日的工夫,我身上已經過了五道刑,應該是怕我S了,故而還叫了個大夫來給我續命。


 


我氣若遊絲地看著他:「續不了啦,我給自己下了毒,馬上就S。」


 


我怎麼舍得,再活著拖累她呢。


 


我在信裡和她說,叫她別來找我,我給自己喂了無解的毒,她若來了,我就白S啦。


 


可是這個傻子,還是來了。


 


她站到我面前的時候,渾身是血,我分不清是她自己的,還是別人的。


 


她如在奪春樓時一樣,用刀砍斷了拴住我手腳的鐵鏈。


 


她脫下染血的外袍,裹在我身上。


 


姐姐說:「時雨,我們走。」


 


千言萬語都化成心間的嘆息,我本以為自己沒有淚了,還是靠在姐姐肩膀上,哭湿了她一片衣裳。


 


走出這牢房時,我才知道,如今是夜裡了。


 


外頭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許多人,還有幾個面容猙獰的人拎著帶血的刀站在李意身前,也都是渾身帶傷的樣子。


 


她背著我,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穩:「有勞兄弟們善後了,現銀在老地方。」


 


我知道,這就是她從前說的那些隻看銀子的亡命徒。


 


夜色正好,她背著我走出去的時候,我便開始咳血,咳得我喘不過氣來。我費勁地咽下好幾口,才風淡雲輕地說:


 


「姐姐,你真傻,這下養老錢都砸進去了。」


 


姐姐的呼吸亂得很,我知道,她也是受了重傷的。但是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:


 


「宋安那邊我也叫人去了,叫他們收尾時放一把火,馬上就要燒起來了,我帶你去看看。」


 


趁著月色,我終於看到她原本的樣子,姐姐今天的脖子上沒有易容的痕跡。


 


我搖搖頭:「不去了姐姐,你帶我回家,咱倆說說話。」


 


上次大火後,院子沒人修繕,如今還是破破爛爛的樣子,可這是我記憶裡,最像家的地方。


 


姐姐好不容易找了一處地方帶我坐下,她像從前一樣,輕輕地拍著我的背:「時雨不怕,我在呢。」


 


我順從地靠在她的懷裡,覺得全身上下都透著涼氣兒:「姐姐,我給你做了件衣裳,走的時候放到你床頭了,有看到麼?青色的,好看極了。」


 


姐姐的手有些抖,不知是握刀握得還是為什麼,我抬起胳膊,用盡力氣去攥她的手。


 


「姐姐你冷麼?」


 


兩掌相覆,我的手好像更冷一些,我撇嘴笑了笑:「你怎麼不說話啊,姐姐,你說說話。」


 


然而,我的姐姐再也沒有說話。


 


她的血順著腰間流出來,淌到了我身下,將我和她連接在一起。


 


我握緊姐姐的手,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,閉著眼睛哼起歌兒來。


 


闲聽小樓昨竹,一枕平生有誤。


 


姐姐,若有來世。


 


我做你的姐姐吧。


 


宋時雨:若神有模樣,便是今天姐姐站在我面前的樣子。


 


李意:她能活多久,我就再活多久。


 


番外:


 



 


西北無暇城城主的老二家得了一對千金,守城的費司瑾得信兒的時候差點一拳把城門口的老樹砸個坑出來。


 


「日,老子就出門這一會兒!」


 


罵完這一句,大哥嗖的一下就上馬跑了,溜得比報信兒的哨子都快。


 


兩姐妹是笑著落地的, 費司瑾頭兩個月還說這倆忒能折騰夫人,下生定要胖揍一頓。甫一看到這兩位寶貝疙瘩,笑得一張嘴快要咧到耳朵後去。


 


嘴裡一會喊媳婦,一會喊閨女,端茶倒水,抹汗扇涼,兩條腿都要跑斷了。


 


這家夫人叫陳念柔,劍眉一雙,便是剛生產完也不見疲態,她笑看襁褓裡的兩個閨女:「綁著紅繩兒的是姐姐, 綁著青繩兒的是妹妹。」


 


她伸出一指來逗弄嬰孩,滿眼都是慈愛溫柔:「我的好閨女。」


 


費司瑾湊上來:「正好, 白白胖胖的, 一個叫團團,一個叫圓圓。」


 


陳念柔抬起眼來,不滿地看人一目:「哪有這麼草率的。」


 


費大哥即刻舉手:「聽夫人的, 聽夫人的!」


 



 


六年後,兩個小女娃正在城門口玩沙堆。


 


紅衣服那個叫團團, 她手下慢慢悠悠地堆了山河凹谷, 插著兩色小旗,乍一看竟是副小沙盤。青色衣服那位叫圓圓, 小小年紀神情卻十分淡漠,她抱胸靠在那棵被她爹當初砸了一拳的樹上, 靜靜地看著下首的小姑娘堆沙子。


 


「誰讓你們過來的,這可是我們的地盤!」


 


好巧不巧, 正遇上這城中老師爺的曾孫子,這小孫子在無暇城如小霸王一般,整日撺掇幾個紈绔東惹一下事兒, 西禍害一處莊家。


 


費團團見人走過來一腳踢開自己堆好的沙盤,十分生氣。


 


她剛要張嘴罵人,自家妹妹便走過來,三拳兩腳將那小孫子打得痛哭流涕。


 


團團更加生氣!


 


她氣鼓鼓地看著這小群烏合之眾跑路,立馬叉起腰端出長姐的款兒來, 奶聲奶氣地說:「圓圓,你又不聽姐姐的話!早就告訴你,我是姐姐, 我來保護你。怎麼你凡事都要趕著前頭衝鋒陷陣!怎麼就不能畏畏縮縮地躲在我身後!」


 


仿佛被她這兩句新學的話逗笑了,圓圓難得地彎了眉:「好好好, 下次讓姐姐出頭, 我躲著就是。」


 


團團十分好哄,聽到這句立馬便不氣了,兩隻小胖拳頭在虛空中揮出個兩三招:「你看,娘教我的, 我學得可好了,你下次看我的!」


 


圓圓頗有幾分無奈的意思,卻仍捧場地點頭:「姐姐好生厲害!」


 


(全文完)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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