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
【嗟悔無及,未敢有一刻輕松。】


 


【先於汝S,反得其所。】


那封信,落筆字字是血淚。


 


他S後,我拼命翻找記憶,苦苦回想。


 


終於想起了六歲那年。


 


任瑾帶著我偷偷出府玩,卻被其他小孩扔石子。


 


窄小的巷子裡,一群人圍著我們大聲嬉笑。


 


「哎,你哥哥是吃人怪!」


 


「他都把你吃了!你怎麼還敢跟著他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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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快跑快跑,吃人怪來咯!」


 


小孩子的惡意單純又殘忍。


 


那時我隻顧著把石子扔回去。


 


卻沒能注意到。


 


愣在原地的任瑾,被稚子的戲言困住了一生。


 


一胎雙生。


 


一強一弱。


 


他們說他吃了我的命。


 


所以他剝奪了讓自己幸福的機會。


 


以「先於我S」為附則。


 


愚鈍至此,我千差萬錯。


 


以至於兩世經年。


 


縱病入膏肓。


 


我也得從黃泉裡爬出來。


 


跟他問上一句。


 


「哥哥,把不可自控之事攬著,一味怪罪自己,是你的習慣嗎?」


 


「怪罪了自己這麼多年,還沒夠嗎?」


 


眼前。


 


被沙場打磨沉穩的青年深深地看著我。


 


忽而慢慢彎了脊背。


 


不能自已地哭了起來。


 


這是我第一回見任瑾哭。


 


前世我病骨支離。


 


強打著精神去看以獻祭姿態自戕而亡的罪人。


 


他尚能違背聖意私自回京。


 


在我看清那人S狀前蒙住了我的眼睛。


 


一派自若地問我。


 


「還有多久?」


 


「一年。」


 


大夫說我還有一年。


 


我並不隱瞞。


 


盼他能因此長留京中。


 


但他隔天便回了西北。


 


走之前平靜地告訴我。


 


「初曦,梁國日暮途窮,我遲早要S的。」


 


他是鮮有敗績的將軍,本該有力挽狂瀾的傲氣。


 


蕭術S之前,他從未說過這話。


 


他果然S在了一年之後。


 


心安理得地……


 


S在了我前頭。


 


他的結局是因我。


 


但與蕭術,仿佛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。


 


他知道蕭術是唯一的明主。


 


蕭術一S,大梁無望。


 


他才敢放任自己去S。


 


他了解蕭術。


 


一如再沒罵出過豎子的爹爹。


 


我盼他康健,盼他歡愉,盼他放下執念。


 


有妻有子,摯友成雙。


 


他與蕭術,若無嫌隙,合該是莫逆之交。


 


好在今生不晚。


 


24


 


我跟爹爹商量了給哥哥任瑾議親。


 


「爹爹已經去給你議親了。」


 


哥哥臉色大變:「什麼!」


 


我有意吊了他一會兒。


 


「聽聞懷化將軍賀扶府上有一千金,年十七,尚未婚配。」


 


「賀將軍有意將其許給順天府尹範大人之子。」


 


「哪知賀小姐聽了,險些將府裡鬧翻了天。」


 


哥哥愣住。


 


「我自作主張讓爹爹今日去和賀大人商議婚事了。」


 


「你若是不願意,現在去阻止還來得及。」


 


其實賀家小姐賀善卿,前世便嫁給了範家公子。


 


範公子風流不羈,後院妻妾成群。


 


當年哥哥一S,賀善卿沒多久也病S了。


 


但賀善卿,在哥哥的家書裡出現過。


 


隻十分隨意地帶過一筆。


 


【軍中來了個小女將,背著其父偷偷投的軍。】


 


【鬧了不少笑話。】


 


他不肯給自己任何希望。


 


說起賀善卿時未言明一句歡喜。


 


甚至連名字都吝惜提及。


 


但或許他自己都沒注意到。


 


他從不會在家書裡提及我和爹爹以外的人和事。


 


還是前世他S後,我才兜兜轉轉打聽到此人。


 


我和賀善卿見過一面。


 


彼時她已然困S後宅,油盡燈枯。


 


見了我卻仍舊亮了眼睛。


 


「真像。」


 


賀善卿告訴我,她在定親前找過哥哥。


 


向他表達過愛重。


 


被哥哥回絕了。


 


我告訴了她任瑾家書裡的話,說他未必無意。


 


她卻笑得溫柔。


 


「我知道啊,我這麼好,他怎麼會不喜歡呢。」


 


「無妨,我的喜歡不能成為束縛他的枷鎖。」


 


「有些事,心照不宣就夠了。」


 


那一刻我無比驚訝。


 


透過她的病容領教到了她曾經的灑脫曠達。


 


難怪哥哥喜歡她。


 


前世苦不堪言。


 


今生不要再錯過了。


 


心路上的荊棘都由我來破開。


 


你們二人,隻管抓緊對方的手。


 


前路是坦途。


 


任瑾抿著唇,還僵著沒動。


 


我指了指滿桌佳餚。


 


「還吃嗎?」


 


他站了好一會兒,而後一言不發地坐了回來。


 


也不說話,就悶頭扒飯。


 


硬是賴到要宮禁了才回府去。


 


哥哥的婚事便這般定下了。


 


25


 


蕭術在某日突然失了穩重,興衝衝跑到白黎殿找我。


 


「初曦,任大將軍他……」


 


他眼中閃著細碎的流光,看見我時卻擰起眉故作嚴肅。


 


「他也不知怎麼了。」


 


「今日忽然摸了下孤的腦袋。」


 


「說我的武藝還是他教的。」


 


他唇角有壓制不住的笑意。


 


乍看過去有些孩子氣。


 


「是啊,我的武藝的確是他教的……」


 


「但他摸孤的腦袋,被宋相瞧見了,又得被參了。」


 


說著他又忽而轉了話題。


 


「任小將軍近來總約我去京郊賽馬。」


 


「但他真是一點不讓著我,這家伙,完全不懂人情世故!」


 


「你來日幫我說說他,總輸,我面子掛不住。」


 


26


 


我在宮闱秘聞中拼湊出了蕭術生母賢妃薨逝的緣由。


 


賢妃出身泉州孟家。


 


孟家是出了名的清廉世家,但因朝堂直言得罪了鄧世卓,舉家被抄。


 


隻餘賢妃因帝王恩寵幸免。


 


生下蕭術後,賢妃傾盡心血教導,後來他們卻母子失和。


 


賢妃娘娘是鬱鬱而終的。


 


蕭術於母家全無倚仗,天家無骨肉。


 


賢妃一S,他唯一的至親就沒了。


 


甚至,她臨去時,或許還恨著他。


 


27


 


我在寧息殿找到了蕭術。


 


賢妃的牌位供在此處。


 


蕭術提著一壇酒。


 


似乎壯了膽,要說些什麼。


 


但站了良久,到嘴邊卻還是隻一句。


 


「母妃,孩兒不孝。」


 


心口無可奈何的痛楚忽地清晰。


 


濃煙滾滾似的向我撲了過來。


 


「賢妃娘娘是明事理之人,英靈在上,自會明辨是非。」


 


我朝那人出聲。


 


蕭術倏地轉身。


 


他眸中似有暗霧沉浮湧動。


 


忽而欺近,將我步步逼到了牆角。


 


「你知道什麼?敢在這妄加揣測!」


 


我定定地看入他的眼眸。


 


如果我猜錯了,何必要如此?


 


何必要毫不猶豫地豎起尖刺。


 


把我這個侵佔了心防領地的外來者驅逐在這狹小的空間裡。


 


虛張聲勢。


 


賢妃鬱鬱而終。


 


不過是看著親手教導出來的兒子突然變得面目全非。


 


S恩師同窗,事奸佞仇敵。


 


執拗地與她所遵循的清白仁義背道而馳罷了。


 


那些開不了的口。


 


對錯劃分何其難。


 


我輕輕抱住了蕭術。


 


感受他僵硬緊繃的身體。


 


學著那天宋渺渺醉酒的模樣,一下一下輕撫著他的背。


 


「你就當世上有神鬼,給自己一些安慰也是好的。」


 


「反思過往並非無益,但過度自我苛責不是好事。」


 


「都過去了,以後隻會有越來越多人理解你,支持你,愛戴你。」


 


「我也一樣。」


 


我也一樣,會成為一粒託舉你登上至高之位的微塵。


 


酒意醉人。


 


蕭術築起的銅牆鐵壁隻在片刻潰散。


 


他忽而全然松懈下來,回抱住我。


 


低下頭把腦袋埋進我肩窩裡。


 


良久,非常疲憊地啞聲說了一句。


 


「我歇一歇。」


 


28


 


蕭術說歇一歇當真是歇一歇。


 


此後幾乎日日來宜春殿的榻上歇息。


 


他來得早時,我們會手談闲聊。


 


他的棋風和我大不相同。


 


我側重守,他更懂棄。


 


針鋒相對,難分上下,竟是和局居多。


 


我們不論朝局,論心論道論天下瑣事。


 


但我時間不多,偏偏想跟他論朝局。


 


我開始把話題往朝堂上帶。


 


直到有一日,他把伺候的人撤走。


 


終於問出了那句話。


 


「依良娣之見,如此朝局,你會從何處入手?」


 


所言敏感,我拿出白紙,點墨書寫。


 


「制貪。」


 


「如何制?」


 


「嚴律;互查,舉賞漏罰。」


 


似乎和他所想無差,蕭術忍不住帶了笑。


 


「其後呢?」


 


「變法。」


 


「可有良策?」


 


「肅清科舉。」


 


從本質入手,強國武備必不可少,但文同樣是立國之本。


 


懲治貪腐之後即是科舉,必須讓那些寒門賢才有施展之地。


 


蕭術突然也執筆,在其後加上。


 


「振興學堂。」


 


大梁國亂,尚武有門,從文無路。


 


無數人棄文從武,學堂紛紛關閉。


 


但文治武守方能長久,振興學堂是重中之重。


 


而後我們二人接著交替落筆。


 


「廢除苛法。」


 


「輕徭薄賦。」


 


「平鬥桶權衡丈尺。」


 


「重農促商。」


 


「裁汰冗員。」


 


「整饬邊防。」


 


短短數條,卻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功夫。


 


寫起來容易,做起來卻是路漫漫其修遠兮。


 


蕭術又問最後一個問題。


 


「若要實現這些,必會牽扯舊部利益,如何兩全?」


 


我知道他所謂的兩全。


 


不是指變法和舊部利益的兩全,而是指變法和他本人的兩全。


 


若這些都由他來推動,或許會惹得某些人狗急跳牆。


 


所以在這些事件裡,他能助推,卻不能自己來當這個壞人。


 


要在大刀闊斧之下留有餘地。


 


隻頓了片刻,我在紙上落下最後三個字。


 


「擋箭牌。」


 


蕭術把紙放在燭火上點了。


 


筆墨成灰,在白黎殿中紛飛揚動。


 


他突然無比痛快地笑了起來。


 


笑聲清朗悅耳,難得有點意氣風發。


 


其實這些他心裡該早有盤算,之所以問我,不過是需要一個同路人。


 


而我們師承一人,恰好心意相通。


 


笑罷後,他突然看住了我。


 


這種眼神,像冰天雪地裡熊熊燃燒的烈火。


 


讓我也不免為之驚奇動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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